女人去世之前，一遍遍喊着女儿的名字。她已经神志恍惚，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男人俯下身子，握住女人的手，亲吻着，任那只手慢慢变凉，任女人的心跳，走成一条直线。

是车祸，女人在医院硬撑了整整两天。男人想把女儿接过来，女人挣扎着说不要，怕吓坏了她。

刚满周岁的女儿，住在乡下奶奶家。她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牙床上长出米粒般的白色乳牙。她还不懂生死离别，不知道试图本上可爱的蓝色大货车，可以让自己从此失去母亲。

回到城市已是一个月以后，男人去乡下接女儿回来。公共汽车上，男人用拳头堵住嘴巴，无声地号啕。怎么跟女儿说呢？

男人说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那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女儿眨着眼睛喊：“妈妈，妈妈。”

男人扭过脸去，看着窗外，任泪水无声滑落。

男人为女儿讲故事、洗衣服、做饭、买玩具；男人去幼儿园接送她，不忘在头上插一根天线，扮成外星人；男人带她去动物园和游乐场，将她抗在肩膀上，风一般奔跑。男人努力让她忘掉妈妈，努力让她的童年充满阳光。可是这怎么可能？安静时，女儿歪着脑袋，一遍遍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捂住了脸。他可以忍受一切，可他忍受不了女儿的眼睛。那眼睛清澈无辜，闪动着令人揪心的企盼。

不断有人给男人介绍对象，出于敷衍或者礼貌，男人匆匆和对方见上一面，从此便再无瓜葛。早晨，洗漱镜里，男人发现自己的鬓角竟然如同霜染。这时的男人，不过三十多岁。

他知道女儿也想妈妈。他还知道，女儿的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那么小，能存下多少完整的记忆呢？她想妈妈，只因为她羡慕别的孩子有妈妈，觉得自己应该也有一个妈妈。

终于，女人的姐姐从遥远的城市赶来，劝男人再娶一位妻子。她说：“你和妞妞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照你现在这样，早晚得累趴下，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吧——照顾好妞妞，不正是她临走前的愿望吗？”男人说不出话，低了头，红了眼圈。可怜的妞妞，已经长到了六岁。

男人真的遇上了一位好女人。女人安静内敛，优雅善良。女人陪他散步、聊天，给他洗满盆的衣服，在幼儿园门口偷偷看妞妞。男人不想让她过早与妞妞接触，他不知道当多年的谎言被揭穿，女儿脆弱幼小的心灵将会是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痛苦。再等两年吧，等女儿再大些，他想，他会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所以，那天男人笑着对女儿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女儿愣着，似乎不敢相信男人的话。男人说：“妞妞，你还能想起妈妈的样子吗？”女儿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摇摇头。男人轻轻地笑了，有些心痛，又有些欣慰——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女人拖着一个旅行箱进了屋子，冲妞妞张开双臂，招呼她过来。妞妞怔着，呆在原地，表情竟然有些拘谨。男人说：“妞妞，不认识妈妈了么？”妞妞仍然呆怔着，不肯上前。男人说：“快叫妈妈啊！”妞妞就冲上前去，叫一声“妈妈”，扎进女人的怀里。男人看到，那一刻，女人的眼睛里饱含着泪花。

吃过午饭，女人来到妞妞的房间，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妞妞却说：“我知道你不是妈妈，你是她的朋友吧？”

女人一愣。

“妈妈她已经死了。”妞妞认真地说，“我是听奶奶说的。前些天，奶奶跟爷爷说的时候被我听到了......只有爷爷、奶奶和我知道妈妈死了，当然现在还有你。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回不来了......可是别人，包括爸爸，都还以为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

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能对我好，能对爸爸好，我同意你做我的妈妈。”妞妞拉过女人的手，勾起她的小指说，“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男人站在门口，咬着嘴唇静静地听。脸上早已经亮晶晶湿了一片。

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