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读者的小菜：烧烤味的如《金瓶梅》、《肉蒲团》、《废都》、《不二》，清炖的如《围城》、《雪国》、《活着》，红烧的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蛙》。

    有一种小说，却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又趣味无穷，放不下、忘不了、记得牢，这是小说的境界。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广为人知，其主角甚至成了时尚界乃至女人的某种风格标签----萝莉。一本小说的虚构人物能够达到对现实生活如此影响的程度，在古今中外小说里可算是人物塑造超常成功的典范。

    真正的纳博科夫迷，对不太著名的《黑暗中的笑声》，多推崇备至，认为这本小说才是进入纳博科夫精神世界的钥匙——人生的反讽性，或人生的荒诞性：人类的最可笑悲剧，就象中国人说的，为将自己卖掉的人数钱。

    这本小说的精彩之处，是可以有很多视角的再演绎。小说是作家对其时代生活的想象，读者对小说的评论，也融入对自己所处时代生活的认知。

    对《黑暗中的笑声》的评论，《读书》杂志1993年第三期文章《很多疯子，更多瞎子》，引入莎士比亚《李尔王》疯子与瞎子的原型隐喻，是一篇文学评论的杰作。我在20年后信笔写出这篇评论，或许是被当下时代的一个普遍现象触发。

    从私奔、笨笨红烧肉到干爹、肉弹、女博士，在欧比纳斯时代，是老男人色迷心窍，在当下中国，是嫩女对成功老男人投怀送抱——差辈女人与成功老男人的床上关系，与这个小说的背景有着惊人的同构性：老男人们闷骚的释放，到底会酿出蜂蜜还是苦酒？

    《黑暗中的笑声》，过程与结局很简单：一个绅士爱上了一个女人，为了她离了婚、失去家产，发现被骗想杀掉奸夫淫妇的时候，自己反而被杀死——这不是中国人喜欢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圆满结局。

    本是悲剧的故事，被纳博科夫写成了喜剧，让读者在这出荒唐的人生闹剧、故事场景的各种笑声里，感到脖子后面冷风嗖嗖，笑容刚上脸就僵化在心里。

    如果站在对玛戈同情的角度——就像站在潘金莲角度可以得出不同于《水浒传》的奸夫淫妇的结论——这个电影院的引座员，能向往与想象的可能的好生活或许是与某个小店主、工人或公务员结婚，过上每天按部就班、节约算计、教子持家的安稳生活，偶有勾引者或出轨，来几次一夜情，经历一段三角恋，最后还是回到日常生活的轨道，如《包法利夫人》一样，一生的命运就是在温和的平淡日子里，绝望地走向衰老。

    突然，一个自己生活圈之外的上层社会的中年绅士，爱上了自己，而且是“神魂颠倒”地迷恋，玛戈的生活发生了质变。

    中老年男人对妙龄少女或少妇疯狂并不稀奇：玛戈的美貌、活力、毫不掩饰的肉欲，对清教徒式生活与婚姻的欧比纳斯来说，就像是解放感官的缪斯女神，点亮了绅士精致生活下平静心灵的火花——怎么说来着？让锦衣玉食、蜜罐里生活了40多年的欧比纳斯，被前所未有的激情闪电击中。欧比纳斯恋爱了，疯狂的重回初恋感觉。

    疯狂的标志就是这位绅士先是为玛戈租了一套公寓，然后与无可挑剔的妻子离婚，对女儿的意外夭折毫无忏悔之心——这被认为是上天对欧比纳斯疯狂行为的警告，陷入爱情之中的欧比纳斯置若罔闻。

    玛戈很快判断出欧比纳斯的财富等级，这是她梦想中的上流社会生活，那些玛戈在电影里看到的明星，很快成为自己可以碰杯的对象，在欧比纳斯举办的明星艺术界晚宴上。玛戈被欧比纳斯带入真实的上流社会。

    或许可以有一种美好结局的可能，这个丑小鸭变身白天鹅、老夫少妻的爱情童话，定格在一个“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的场景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欲望或者说邪恶一旦被释放，或许就有了自我繁殖的专横特权。

    在上流社交场所里与玛戈碰杯的，不止有玛戈在电影院里无数次仰视的明星，还出现了玛戈的旧情人，画家雷克斯。

    选择玛戈的旧情人来扮演这个爱情童话的破坏者，似乎很符合人生的基本规律：绝大多数人，并非被未来的生活击溃，而是毁于一个隐秘的过去，某个与现在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的过去，某个如果你生活平庸、一贫如洗通常不会再进入生活的过去的一个偶然际遇。

    如果不是在欧比纳斯的艺术沙龙，玛戈很难再见到雷克斯，就算见到，如果玛戈只是一个小市民妻子的电影引座员，雷克斯显然不会有多大的兴致，去改变玛戈的生活。

    生活的戏剧，发生在某些奇怪的时空：雷克斯在酒会上看到俨若贵妇人的玛戈。更重要的是，欧比纳斯私人画廊里的好几幅收藏名画，正是出自雷克斯的仿作——欧比纳斯是雷克斯赝品的金主。

    欧比纳斯的财富让玛戈的性感变得光彩照人，挑动雷克斯的情欲——在这样的场景下，雷克斯与玛戈的快速勾搭，绝不能用旧情复燃解释，对某些唐璜式的男人，偷情如果与财富的觊觎搭上火，点燃的情欲会更兴致盎然。

    悲剧的主角欧比纳斯，为什么会在疯狂中走向毁灭？

    欲望令人心盲。这是一个大家都能理解的解释。但欧比纳斯的悲剧真的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渴望爱情等人性的弱点吗？

    纳博科夫的故事比对盲目欲望的谴责更恶毒：欧比纳斯是一位上流社会、有知识、有钱的绅士，也就是所谓“高素质的欧洲知识中产阶层”。这些文化中产学者，出入于大学、政府、艺术界、名流的社交场，是一群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意见领袖。

    纳博科夫没有详细描述欧比纳斯的赚钱来源，用欧比纳斯对艺术品的收藏癖好，说明了欧比纳斯学识品位的真相：无非是在对赝品的品鉴与收藏中显示风雅。

    欧比纳斯在鉴别女人上的眼光，显然比买画更差。被当做缪斯的玛戈，从此开始与旧情人一起，策划起对欧比纳斯家产进行乾坤大挪移。这种密谋的乐趣，让雷克斯与玛戈的情欲高涨，关系更加紧密。

    欧比纳斯将雷克斯当做艺术上的合伙人，策划让玛戈过把电影明星瘾，就像煤老板出钱将自己的女朋友捧成电影明星。

    玛戈在两个男人间穿针引线、如鱼得水，欧比纳斯看到两人为艺术如胶似漆，只是不知道这个兴奋热情的真相。

    故事到这个份上，所有的情节已经变成一个难以下咽的臭蛋——没有几个读者愿意将一对偷情男女鸡毛蒜皮的生活有兴趣读下去。

    纳博科夫深谙此理，很快选择让已是睁眼瞎的欧比纳斯在一场车祸里双目失明——这下齐活，故事的高潮随即出现：欧比纳斯在阳台上摸到玛戈的裸体——正在与雷克斯做爱，被听到声响的欧比纳斯偶然摸到。玛戈对欧比纳斯说现在是中午，她正在晒太阳：其时是三更半夜。

    一个白天黑夜都无法分辨或可以被欺骗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拥有？欧比纳斯听到玛戈与雷克斯打情骂俏的笑声，读者看到的，是无可救药陷入黑暗的灵魂。欧比纳斯从悲剧变成了笑料。

    欧比纳斯在一无所有中被玛戈所杀，这是纳博科夫故事的结局。

    纳博科夫故事的结束，是我们问题的开始：这一出悲剧，是闷骚的欧比纳斯错大，还是粗俗的玛戈与邪恶的雷克斯的偶然性更大（遇人不淑）？

    读过这部小说的人，看到当下中国“小三反腐团”里出现的床照门、色诱门、发誓门、女博士自传门，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响起纳博科夫的这个《黑暗中的笑声》。

    这些女色门里的中（老）年、高知、锦衣玉食、云鬓香影里的市长书记局长部长们，是否会后悔自己没有早早读过这本小说？在这群将消费美女当做财富装饰品的成功人士的灵魂里，是否听到太多自己豪情的沧海一声笑，或暗香软玉里的笑语盈盈，听少了这一声冷酷的、残酷的黑暗中的笑声？

    《黑暗中的笑声》留给人的，不是道德劝谕，如中国人说的“老之时，戒之在色”；也不是对情欲或性欲需求的谴责。纳博科夫留下的，似乎只有这个黑暗中的笑声。或许，世界到处充满着黑暗中的笑声。只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是黑暗中笑声里的哪个角色。

    小说家不用给出故事的答案，小说评论却应该得出自己的结论：宁可在阳光的世界里流汗流泪，也不要在黑暗里偷笑狂笑。黑暗中的笑声，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013年1月2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