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年前，当我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手捧北师大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中，迎接我的不是亲人们喜悦的目光，嫂子满脸忧郁地长叹一声：“四年啊，哪有钱读哦！”

 

已经父母双亡的我理解嫂子的压力，读书意味着用钱，可是，家贫如洗的我们，拿什么来支撑我未来的大学生活？哥哥咬咬牙，杀了家中唯一一头刚长到一百斤的猪，卖了 500 斤谷子，凑齐了我第一个学期的费用。

 

此后四年，我靠着东挪西借、勤工俭学、做家教熬了过来，并成为国家包分配的最后几批学生被分配到深圳工作，才开始摆脱清贫的困窘。

 

有无数次，我对人说：“我抓住了寒门学子求学黄金时代的尾巴。”

 

事实的确如此，我毕业工作的第二年，我的侄子辍学外出打工，他走的时候，年龄还不到 16 岁，初中没有毕业；我的外甥女读到高一，在她父亲的命令下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教室与学校。我在深圳为她找了一份工作，鼓励她自学成才，争气的她靠自己的刻苦努力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可等她拿到大专文凭的时候，这文凭早已成了一张废纸……

 

他们身处社会底层的命运似乎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没钱读书。而我比他们幸运的地方在于：我比他们早生了十几年。

 

那么，十几二十几年间，中国，或者说中国的教育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寒门子弟再也读不起书？为什么时到今日，家庭富裕的学生学业成绩竟全面超过了寒门学子，“寒门无贵子”的论调沉渣泛起，铺天盖地？中国的教育为什么会彻底抛弃了寒门学子，让教育成为富人的游戏？在这种现象的背后，是什么让我们心酸不已、肉牛满面？！

 

在我读书的时代，穷人还是能读得起的！因为所有的国人，不论贫富，对教育的投入均不多，比我年龄更大一点的学生，只要身入大学校门，不仅不用自己掏钱，国家发给他们的口粮与补助支持学业甚至还有结余。换言之，相对于求学成本而言， 20 多年前国家对教育的投入是能够满足寒门学子求的需要的。所以，我的四年大学尽管艰辛，所幸费用不多，一个学期 400 元便已经足够。而现在，看看大学动辄数千甚至几万十几万一年的学费，试问哪个贫困家庭能够承担？

 

有人做过统计，据说大城市中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的费用总额高达百万之巨，当教育成为产业，成为某些人赚钱的工具，当国家的教育投入长期徘徊在世界平均水平之下，巨额的教育费用很自然地被转化到公民的头上，寒门子弟学业半途而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掏得起如此巨额的费用，既然早知无法进入大学深造，那寒门子弟哪来的学习动力？他再优秀，他智商再高，他再刻苦，到头来也是白搭，没有钱，你连大学的门都摸不着。

 

去年的时候，我看到广州日报有一篇报道，大意是五十至七十年代，大学生中农村学子的比例高达六成，到如今，大学生中农村学子的比例已经不足一成了。无它，近三十年来，中国城市与农村的差距已经越拉越大，大到农村最终被拒之于大学门外的程度。

 

这些理由当然不能说明 20 多年前为什么寒门学子成绩要比官宦与富裕人家的子弟优秀。据笔者观察， 20 多年前甚至 30 多年前，官宦与富裕人家的子弟之所以不思上进，与当时的社会制度有莫大关系。因为这些人一生下来，就可以“子承父业、女承母业”，美其名曰“接班”，无论他们学习成绩好坏，就算没考上大学，一样可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有了这样“美好”的保障，谁还承受得了学习的艰苦，千辛万苦去闯高考的独木桥呢？

 

而另一方面，当时的社会却为寒门学子提供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进步阶梯。相信我们这个年龄的学子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流行全国的，教师教育学生的一句名言：“考不考得上大学，是穿草鞋与穿皮鞋的区别。”无数的农村学子与城市穷人的子弟，为了能早日穿上皮鞋，十年寒窗，勇敢攀登，学业自然突飞猛进。将那些早就铁定要穿皮鞋的富家子弟远远地抛在身后，自然不在话下。

 

数十年前，农村教育与城市教育相比，硬件上的差距主要体现在校舍上。而如今，当都市的学生在网上冲浪的时候，农村的学生可能连电脑都没见过！在软件上，当时的差距虽然有，但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大。我读小学的时候，居然有一位据说是某位大人物的翻译来做我们的英语老师！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之一，如今已经是广州大学的校长；而我高三的数学老师的教育水平与师德师风，足以让当今绝大部分的城市数学教师甘拜下风。人的一生之中，只要能碰上一位优秀老师，便可以影响其一生，更何况在我的学生时代，居然碰到了好几位名师。而如今，但凡有点水平的老师，又有几人能忍受农村生活的清贫而甘为人梯？换言之，就是农村的孩子独自承担了教育不均衡的痛苦。

 

没钱人家的孩子在教育投入上，除了必要的读书之外，其他投入几乎为零。而富裕人家的子弟却不同，从小各种各样的培训已经使他们见多识广，让他们在起跑线上，已经大大领先于那些与他们同龄却家境贫寒的孩子。就拿奥数培训来说吧，各大中学名校招收的“奥数尖子”几乎全部来自掏得起钱参加奥数培训的富裕家庭！

 

而社会的腐败却在一定程度上帮了有钱人的忙。师资力量雄厚、社会知名度高、教育质量好的学校考不进没关系，用钱摆平即可。据说某大城市的一些重点中学进一个人的费用高达十五万，而且还需要达官贵人的条子方可入读。在腐败者眼中，名校在某程度上已经成为权贵的代名词。这里边，又有哪一点可以和寒门子弟沾着边了呢？

 

当前进的阶梯被抽除，奋斗的动力便嘎然而止。当今社会，仍然有来自寒门的子弟靠借钱读完了大学，陕西的一个贫穷山村，居然有数百名农民子弟考上并读上了大学（当然他们读大学的钱都是借来的）。但是，当这些农民子弟身负巨债踏上社会，却发现他们高昂的教育投入并不能为他们换来理想的收入，甚至他们的收入还要低于那些从来都没有读过大学的同龄人，靠读书变身上层的理想一瞬间轰然破灭，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的结果，使寒门学子开始望大学之门而却步。

 

另一方面，来自寒门的子弟要承受数十年前寒门子弟更大的生存压力。二、三十年前，城市中的寒门子弟至少不会为一日三餐担心，也不必为家人生病而忧心。可是如今不同了，家庭没有收入，三餐不继，家中已经贫穷得无法摆下一张求学的书桌。一旦家人重病，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像那个时代国家会承担治病的费用。

 

而农村中的寒门子弟就更加了。明知读大学无望，只能年纪轻轻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因为他们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为家里盖房子、为自己娶媳妇，这些都需要天文数字一样的金钱。与其在教育上做失败的投资，不如早些外出赚些银两来得更加实惠——那些坐在教室里，却想着没有未来的未来的少年们，又哪来的学习动力？

 

其实不是当代教育抛弃了寒门子弟，而是我们教育投入的不足遗忘了他们，是我们落后的社会保障体系害惨了他们。这个时代的寒门学子，注定要成为被牺牲的一代。可是，当我们看到无数的希望之子惨遭社会抛弃的时候，我们必须有所作为，来改善他们的状况，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们会用自己的受教育不足来报复我们。